天台
二十几岁的我时常感觉就像走在一条没有路灯的小路上,脚下是潮湿的落叶,头顶是沉默不语的天空。尽管如此,我对这个世界仍旧一无所知。也许等到四十五岁,我也只不过是窥见了冰山一角,仅此而已。
那一年,我在加州迎来了自己二十三岁的生日。我向来是个对仪式感提不起兴趣的人——就像一个不会特意翻阅日历的人,不知道节气交替,也不关心生日星座。
但那年十月,我格外地想念澜。想念她说话的语气、她的背影、她身体的轮廓。我记得她纤细的腰、光滑的足胫、膝盖之上的温度,那是一种像宇宙初始一样静谧又神秘的存在。
那是湾区生活最煎熬的一段日子。某个晚上,我拨通父亲的电话。电话那头,他的声音比以往更沉,仿佛带着风霜与某种说不出口的疲惫。他正悄无声息地走向衰老,而我也在走向什么——也许是成年,也许是现实本身。我们之间的沉默在通话结束后仍在空气里残留许久。
我站在宿舍的阳台上,夜风穿过我的衬衫。天空澄澈得像一块没有打磨过的深色玻璃,星光稀疏而冷静,月亮挂在远处的红杉树影之上,显得格外孤单。伯克利校园的方向升起了淡淡的雾气,那是从旧金山湾缓缓漂来的海雾,悄无声息地将灯光、建筑与树影都吞没在一片乳白色的朦胧之中。晚风夹杂着桉树的味道,还有从某处传来的细碎音乐,像是有人在低声哼唱。就在这一刻,我忽然想起澜。她曾在类似的夜晚站在我身边,说了这样一句话:
“凌,我觉得你以后会成为很了不起的人。”
我那时只是低头,无奈地说:“澜,很多事情,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。”
她的声音像水一样轻轻流过来:“再强的人也会自卑啊。我喜欢你,不是因为你没有弱点,而是因为我觉得你能穿越这些东西。”
我记得我们第一次爬上那栋教学楼的天台,是在某个凌晨两点。加州的深夜总有一种说不清的冷,不像冬天那种咬人的寒,更像是潮湿的风从湾那边悄悄钻进骨头里。我们绕过楼道尽头的摄像头,她走在我前面,背影轻巧得像只猫。我还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有点旧的灰色卫衣,背后印着一串褪色的日文,我看不懂是什么意思。
“你以前做过这种事吗?”她回头看着我,笑得像刚偷了什么。
我摇头。
“那你今晚是初体验啦。”她故意压低声音,像宣布什么秘密仪式。
我们翻过那扇生锈的窗,再爬上一段短梯,天台出现在眼前。夜色下,一切都变得比白天温柔。远处的城市像沉睡的野兽,窗灯一闪一闪,而脚下的校园仿佛完全沉默了。澜坐在边缘,把脚垂在空中,一只手拉着我。我坐在她旁边,风吹得我们都有点眯眼。她打开一罐可乐,递给我,又从包里拿出几颗凉了的白葡萄。
“你有没有觉得,从上面看,人都特别渺小。”
我点头,却没说话。那一刻我什么都说不出口。
“所以啊,别太自责,别太难过,也别太较劲。我们只是宇宙里两个刚好同时路过的坐标点而已。”
“你为什么带我来这?”我问。
“因为你总是在想那些你改变不了的事。我带你来,是想告诉你——在这里,一切都变小了。”
她靠着栏杆坐着,双手环抱着膝盖。她突然转头看我,眼神里没什么特别的情绪,就像在看一棵树,或一盏没关的台灯。
“你知道吗,”她说,“有时候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欢你,还是只是很想跟你在一起。”
我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。风再次穿过屋顶,把她的发丝吹到我脸上,带着一点葡萄汽水的味道。
“你在想什么?”她问。
我说,“我在想你说的那句话。”
“哪句?”
“我们是不是只是宇宙里路过彼此的坐标点。”
澜轻轻笑了。
“那也挺好的。毕竟宇宙那么大,能路过一下也已经是奇迹了。”
说完她没有看我,眼睛望着远处那片淡雾。过了几秒,她伸出手,捏了捏我衬衫的衣角,然后轻轻拽了一下。
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她靠得很近。月光从她耳后绕过来,把她的轮廓镀成了一种淡银色的边。
“我可以亲你吗?”我问。
她没回答,但也没有退开。只是闭上了眼睛。
那是一个很短的吻。带着夜色的凉意,也带着汽水的甜味。我们的牙齿轻轻碰了一下,有点笨拙,有点仓促。像是两个在黑夜里找不到方向的孩子,突然伸出手,摸到了彼此的脸。
吻完后,她还是没睁眼。
我轻声说:“你睁眼看看我啊。”
她睁开眼睛,眨了两下,说:“你刚才亲我的时候,好像全世界都安静了一下。”
我没说话,只是低头笑了。那一刻我觉得我不是我自己,而是某种偶然出现的风——吹过她,停在这里,又即将离开。
但那晚我们都没走。天台成了我们之间的第一个秘密,一个永远不会告诉别人的地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