研一的某个晚上

密西根的雪下得很静。不是那种铺天盖地的大雪,而是像羽毛一样,缓缓落在窗沿、屋檐、松树枝头,堆积出柔软的边界。小镇的街灯被雪雾模糊了轮廓,黄得像昏睡的瞳孔。厨房里飘着咖喱的味道,有点辛辣,也有点温暖。

乔坐在餐桌旁,一边喝着苏格兰威士忌,一边翻着一本旧得起毛边的《圣经》。他没有看我,只是突然冒出一句话。忘记说了,乔是我的导师兼好友。

“神说要有光,于是就有了光。”

我关掉炉火,回过头。“这句话我小时候听过,”我说,“像是某种密码,开天辟地的指令。”

乔点了点头。“是啊,但如果你仔细读下去,就会发现一件微妙的事情。”他翻了几页,“神造光,说它是‘好的’。神造天地万物,也都说‘是好的’。但唯独造人——He created man in his own image——然后说,‘It was very good.’”

他在“very”那里加重了语气,像是怕我听不出这额外的一层语义。

我沉默了一会儿,坐到他对面。炉子还在散发热气,窗玻璃上起了雾。我说:“这是不是意味着人类和神之间,有一种别的东西?一种超越‘creation’的亲缘性?”

“对,”他说,“你可以把它理解成某种纽带。人类不仅是神创造的物种之一。你是他的投影。他把‘自己’的某些部分注入到人类身上。灵魂、自由意志,还有随之而来的代价,罪恶。”

“渴望?”我皱了皱眉。

“渴望意义、渴望被理解、渴望创造、甚至渴望毁灭。”他盯着酒杯里的琥珀色液体,“其他生物不会这样。”

“那公平吗?”我问,“如果神是完美的、道德的存在,那为何要让人类有这么特别的待遇?难道其他物种不值得被赋予‘very good’的评价?”

乔笑了笑,像是早料到我会问。“你可以想象成你和你妻子有了一个孩子。你爱他,不是因为他比别人更‘有用’或者‘聪明’,而是因为他拥有你一部分的影子。他的哭声,他的天真,他那种不合理的任性,都会让你感到亲密。而人类,对神来说,也许就是这种存在。”

“可是我们做了这么多错事。”我轻声说,“战争、欺骗、冷漠、虚伪……这些不也是‘他的影子’吗?”

乔摇摇头。“不,那是你自由意志的代价。神给了你选择的权力,就像父母无法决定孩子成年后的生活。真正的爱不是控制,而是赋予你选择善恶的能力。”

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。我看着自己模糊的倒影映在玻璃上,一时间分不清那是我,还是另一个正在望着我的人。

“你知道吗,”我说,“很多时候我是通过类比来理解圣经的。我没法直接信。我只能想象一些画面,一些关系。就像你说的那样,把神想象成父亲,把人想象成孩子。”

乔点点头,“那就是信仰的一部分了,不是‘知道’,而是‘相信’。科学是要验证的,信仰是要沉入的。”

我低头默了一会儿,“那自由意志真的值得吗?如果最终我们会因为选择错误而受审判,那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别让我们选择。”

乔想了很久,才说:“神不是希望你完美。祂希望你愿意回头。自由意志不是为了证明你有多强,而是为了让你的‘归来’变得真实。”

我点点头,没有回应。

吃完咖喱后,我打开冰箱拿了两罐啤酒。乔接过一罐,继续说起另一个话题。

“你知道吗。我希望你娶一个基督徒女人。”

我一愣。“为什么?”

“因为你有思考、有挣扎、有渴望——灵魂的那种渴望。如果你和一个不理解这些的人一起生活,久了你会变得孤独,哪怕她再漂亮再聪明。”

我低头看着啤酒罐上结的水珠。“你没法强求对方和你拥有一样的感知度和信仰。”

“没错,”他说,“但你要记得,婚姻不是用来‘被爱’的,而是用来一起侍奉的。如果你找一个人,只是为了彼此欣赏,那像是搭伙;但若是能一起面对神,那才叫同行。”

硕士入学的时候,我认识了琳达。我和琳达是网友。我们认识已经有好几个月,起因是工作方向的相似,彼此的专业路径像是被同一阵风吹到了一块。我们成了朋友,也可以说是某种不动声色的盟友。

我不清楚她的年龄。她大概比我年长好几岁。我没有问,也不打算问。来到美国之后,我开始和各种年纪的人交朋友,从60后到05后都有。琳达是90后。她在戴维斯读博士,快毕业了,也曾在北大待过一阵子。我记得她说,北大其实也就那样,天才是少数,大多数人都只是安静地努力着。我想象她说这话时,大概脸上没有表情,只是语气平淡。

她是我为数不多的求职搭子。我们聊实习、面试,也聊生活,偶尔说些关于未来的荒唐设想。她听得进去我的迷茫,也给我发来深夜的录屏讲解。琳达是那种可以在凌晨两点给你回消息的人,但你从不会因此觉得她没生活。她比我更清楚生活是什么,也更擅长应付它。

我曾在大三暑假路过戴维斯,那是个高温得像失控电炉的日子。我在高速旁拍了几张照片就离开了。十年之内,我大概都忘不了加州夜车的风。那时候我们还不认识。命运有点像程序里的延迟绑定,总在你不经意时才生效。

琳达对我似乎没有设防。或者说,她习惯了不设防。她信任我,而我也罕见地放下了对人的本能提防。我总是多疑的,惯性地设下边界。可琳达不一样。她是那种我愿意交付一小部分精神重量的人。那种重量,像是夜里躺在床上,突然被一种无由而来的困顿击中——关于未来的未知、关于成长的迟缓、关于自己是否足够好的怀疑。大多数时候我把这些东西藏得很好,但她似乎总能准确地知道我在想什么,并给出恰如其分的回应。她如果是我女友,大概会照顾人得让人心疼。但她有男朋友,在国内。

有一阵子她状态不好,情绪低潮。她说她不想回国,因为某个公司让她的男友变了一个人。她讲这话时,声音里没有怨,只是疲惫。我说,我还以为你早就结婚了。她笑笑,不置可否。

我劝她:别把全部情绪押注在一个人身上。关系是一场博弈。你得时刻准备抽身而退。这听起来很冷,但现实大多时候都比这还要冷。

后来她拿到了在DC附近的工作,薪水丰厚。我替她高兴。她说她其实更想做ML,像我一样。我说我现在也只能去一家普通公司。我不知道这条路能不能通往我想要的地方。她说我还年轻,不要急。

我说,我急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本。我的天赋不算出众,资源也有限。我必须提早焦虑。我不想等到人老珠黄才醒过来。她沉默了一会儿,说了句:嗯,你会找到出口的。

她又接着说道:“你知道吗?我总感觉你前段时间比较紧绷。”

我反问道:“你怎么察觉到了?我以为我隐藏得很好。”

她说:“其实那段时间我曾经找你帮过一个忙。你说你没时间。”

她停了一下,又补了一句,“但也没关系啦,那时候我自己也挺紧绷的。大概是我们都在自己的世界里。”

那天她的语气轻得几乎听不出情绪,但我听懂了她话里的温柔。她不是在指责我,而是在告诉我,她理解那种力不从心的时刻。

有一次,我问琳达关于戴维斯的教会。我说我认识的教会在那边有分部。琳达回答她从不去教会。我说我相信神灵。一个最直观的解释是,你无法证明神灵是不存在的。当然,我并不确定是哪一种神。世界上的宗教太多,神的样貌也千差万别,这让我一度怀疑宗教是否有政治意图——当然,这在某些历史与现实的语境下,确实无法否认。

琳达问我:“你能从不同学科的角度解释这种信仰吗?”

我说:“当然可以。比如哲学试图讨论存在,心理学探讨投射,社会学分析信仰系统的功能,神经科学谈的是多巴胺的路径。但这些学科的理论本身真的正确吗?或者说,我们只是被某种逻辑体系说服,然后继续用这个体系来解释世界。它们之所以合理,是因为我们已经选择了相信它们。人类建构了一种能‘自圆其说’的语言系统,并在其中找到了某种稳定感。”

我顿了顿,又说:“也许我说得有点极端。毕竟我连这些学科的正统教材都没系统读过。但我想表达的是——我们可能根本无法真正想象‘认识之外的事物’。就像二维生物无法理解三维空间一样,人类的认知可能也被某种无形的边界牢牢圈住了。”

琳达继续问我:“那你觉得,随着科学发展,人类有一天会发现所谓的上帝吗?”

我摇了摇头:“我不觉得。即便有某种存在具备我们赋予‘上帝’的全部属性,我们也未必有能力去辨识它。‘发现’这个词本身,就预设了人类有能力定义与理解那种存在。”

我想了想,补充道:“不过,有一个游戏叫《星环》。讲的是人类最终发现了造物主的痕迹,并与之展开了一场哲学层面的对抗。那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战争,而是语言、存在、意义之间的博弈。”

她说:“听起来挺像你会喜欢的游戏。”

我笑了笑,“可能吧。毕竟我总是在想这些没人问的问题。”

她没再说什么,只是给我发来一个音乐的链接,一首我没听过的钢琴曲,开头是很低很细的和弦,像是雨点刚落在草叶上的那一下,轻得几乎听不见。

有时候我觉得她就像那种声音,不是为了引导你走向哪里,也不是为了替你解释世界。她只是静静地出现,在你需要停下来的时候,刚好在那里。

像是我大二那年在雨天的仙林校区,南门附近有一片低洼的草地,雨水把青草压弯,泥土混着潮气。我一个人坐在教学楼走廊下,看着水汽缓缓蒸腾,天是灰蓝色的,什么也不做,也不想离开。那时候你不会觉得世界温柔,但你能感觉到,它没有完全关闭对你的善意。

她给我的感觉,就像那片草地。不喧哗,不炫目,但一直在雨里安静生长。

Logan Ju